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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辭別(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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撲鼻而至的面香讓久餓成疾的男子無法自已。飽食一頓後,先前頹喪的情緒亦被拋去了九霄雲外。雖說食盒中精致香甜的月餅無法盡然填滿那空落了許久的脾胃,可比起之前有一頓沒一頓的硬饅頭冷粥,常秋已然覺得這新鮮可口的點心是珍饈天物了。

任憑男子狼吞虎咽,欄外的女子卻是無聲如常。她只是靜靜地瞧著自己心上之人的狼狽模樣,面龐不再清俊,身形不再挺拔,便是昔日離最令人沈醉的明眸也不再深邃——許是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中待得太久,於是神思便也漸漸混沌了吧。

捫心自問,此情此景下,畫扇,你的癡念還剩下幾分?你是否還願為眼前這臟臭之人守候一生?

念及至此,女子的身子不禁向後縮了一縮,原本緊握著冰涼鐵欄的手也松落了下來。她垂首看著自己的雙腿,蹲久了,便不免多出幾分酸麻的痛楚感。

你只是不願去想。你只是怕一眼就看穿自己的淺薄。

“難道……你就沒有什麽想同我講的麽?”畫扇猛一擡頭,雙眼直直地盯著男子的眸,那神態,簡直有些咄咄逼人。可無論自己如何使勁,在昏黃的微光下,女子仍是覺得自己根本無力捉摸那隱於淩亂額發之下的目光——不見奕奕神采,只剩一片黑漆漆的呆板。

“我……”聽著女子悲戚且掙紮的語調,常秋的心忽又揪了起來。一時間,無數言語在腦海中閃過,諸如念想、諸如悔恨、諸如不屈、諸如未來……可沈吟良久、幾番欲言又止之後,說出口的終究還是最平淡無奇的句子:“雖說是個不情之請,可常秋仍想試試。畫扇,可否求你一件事?”

話音已落,可女子仍是定定地瞧著,不改顏色。半刻後,直到確信眼前之人再無他言,她才頹然輕嘆,垂首低聲道:“你爹那兒我已打點過了。雖說現在還頂著那趙家小姐的名份,可過去從來也沒做過這樣的事兒,也不知那獄卒肯理睬我幾分。方才畫扇已去瞧過杜老爺,他老人家看上去還比你精神些呢。”

“若是如此,常秋便別無他求了!”聽畫扇道出自己心中所想,常秋未覺驚異,卻唯有感激,“多謝畫扇姑娘體恤!從今往後,常秋定不會再麻煩姑娘任何一件事了……”

“也對。明日我便要離開京城了。從今往後,你在何處,我在何處,一切全無關聯了。”女子的聲音越發低了去,她低頭收拾著空落落的食盒,可擺來擺去卻總也擺不恰當,碗筷盒沿的磕磕碰碰之聲幾乎蓋過了她的言語,簡直像刻意在掩飾些什麽。

“姑娘言重了。你我不過萍水相逢,何曾關聯、何來瓜葛呢?”先前的暗啞之聲終是漸漸清朗起來。常秋語音含笑,清淡平和。

這略帶輕浮的抑揚語調讓畫扇忽生恍若隔世之感。這才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杜常秋,風華翩翩,語中人心。她仍未擡起頭,可唇角卻勾起了淺淺的弧度,這模樣像極了含羞的少女,就好像對面那人仍是舊日初識的清俊公子,氣宇軒昂、笑意朗朗,一舉手一投足便能引得自己心弦一動。

若你仍是那個上京求學的書生該多好,相依相攜那一路,也許自己這一生中最難舍棄的片段。我藏起自己的卑微,只為得你平等而待,卻不曾料到,原來你亦同樣在隱瞞。真是無巧不成書啊。啟程之日仿佛還未離遠,可再一轉身,卻發現怎麽都回不到那天了。

不是每條來路都能成為歸途。

“既是如此,那畫扇不宜久留,這就該走了。”女子側過臉去,顫顫地立起。蹲得太久,這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,好酸,好痛。

就當是緣分一段,大夢一場。

目送著女子的背影漸行漸遠,常秋面上卻綻開了久未出現燦爛笑容,配上那破衣衫蓬頭顏,看起來簡直駭人瘋癲。

不過這又何妨?她很快便會忘了自己這階下囚的模樣,甚至很快便會忘了自己。

因為自見到她的那一刻起,自己就知道,這個彈琴的女子必是與眾不同的。

畫扇,同你相識真是人生的一場幸事。只可惜,我杜常秋流年不利,錯過了一個又一個呢!
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牢獄深處傳來了狂放的笑聲。那笑在四壁鐵欄間回蕩,綿延許久之後才漸漸停歇。可是,幾個神智尚清的老囚徒們卻不約而同搖起了頭:又一個瘋癲了。

待畫扇走出深牢時,日光已不如方才晃眼,可她仍有種重回天日的釋然,仿佛自己是一只在深井中不斷向上攀援的蝸牛,爬了半輩子,如今總算能卸下重殼,在地面上自在行走了。

只是,這個夢可太費神了。這回,總算是該醒了。

她揉了揉眼,擡起腿來正欲向外頭走去,卻被身後傳來的喊聲生生攔了下來:“趙小姐,請等一等!”

是個女子,且這聲音還有幾分耳熟。

畫扇不禁轉過頭去,只見牢房大門的陰影中立著一個衣著素雅的女子,身形頎長,眉目可人。面上雖不施粉黛,神色也略顯憔悴,可這嬌艷的容貌卻是掩也掩不住的。無怪自己方才出門時瞥見那些守門的獄卒正竊笑私語,原來這兒有一個大美人呢。

畫扇走到那女子面前三尺處便停了下來,微微頷首示意道:“黃夫人。”

“趙小姐許久未見,氣色更好了。”說話間,聊城前巡撫家少夫人青藍的眼色向著大牢的方向瞥了一瞥,語氣間滿是揶揄,“若皇上知道趙大人的女兒同私鹽案的主犯相勾結,不知趙大人會不會受到什麽……懲處呢?”

畫扇側目,只見方才還相互取笑著的獄卒們此刻卻個個站得筆直,目光全不往自己這兒瞥,仿佛知道自個兒嚼舌根惹了禍。她只覺可笑,卻又不好惹惱她,便斂了神色側過身道:“黃夫人說笑了。若畫扇前來探視故人會給爹扯上麻煩,那想必爹無論如何都不會準許我借著他的名義正大光明地進牢房吧。且畫扇年少無知,出門行路都是由爹說了算呢。況且——”她轉過身去,瞧著青藍漸漸皺起的眉心,輕聲冷笑道,“黃夫人在這守候半日,只怕也是為了用畫扇的身份讓他們行個方便罷。”

“趙小姐果然是冰雪聰明。青藍方才是急火攻心,詞不達意,還請小姐千萬勿放在心上才是。”說話間,青藍便換上了一副大家閨秀般溫婉動人的笑容。她款款走到畫扇身邊,微微欠身道,“爹和少爺已被關了好幾日卻全無音訊,青藍實在放不下心,可一介女流全無辦法,只能來此碰碰運氣。所幸遇到了趙小姐,想必小姐定會讓青藍見到夫君罷!”

“倘若我不願呢?”畫扇又向前走了兩步,離那牢獄之門越發遠了,“夫人的家事同畫扇全無關聯,畫扇又何必去冒這個險?”

“全無關聯?”黃家少夫人快步走到嬌小的畫扇跟前,垂頭直視那冷冰冰的面龐,精致的五官漸漸扭曲,轉眼便是一副攝人之態,“趙小姐是說,黃家眼下遭受的這一切同你、還有你那賤妾妹妹全無關聯?青藍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全是自作自受?”

畫扇一怔。她想別過臉去,不再聽那揪心之語,可青藍卻完全沒有放手之意:“趙小姐,難道你不覺自己太心狠了些?縱然爹和相公有罪,可青藍何錯之有?難不成還是青藍教唆少爺非要娶那靜妤姑娘不成?”

“畫扇當然不是這個意思……”

“趙姑娘是聰明人。在聊城的那幾日,想必也看清了我那夫君究竟是怎樣的為人罷。”青藍的怒氣漸漸消弱了,神色亦不如方才那般猙獰,言語間反倒是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味道,“他的品格連姑娘都能得瞧出來,我爹娘又豈能不知道?青藍雖沒有傾世之顏,家世也算不上大富大貴,可怎麽說都是爹娘從小嬌慣著長大的,這些年來,在聊城也不算是籍籍無名之輩。若不是想求個安生,何必委屈自己至此呢?”

說到這兒,女子的淚竟似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下來,先前的兇惡之態早就去了九霄雲外。畫扇一時無措,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之語才好,只得楞楞地站在原地,咬著唇垂下頭來,心裏頭不免有些悔意,暗暗想著自己什麽時候起竟這般咄咄逼人了。同一屋檐下,妻妾之間的勾心鬥角本是平常之事,縱然這少夫人曾趾高氣昂,可怎麽說她也不曾真害過靜妤性命,自己這沒來由的憤懣反倒顯得小肚雞腸了。

況且此刻聽她這麽一番話,只覺眼前這容貌端麗的女子也算是個苦命人兒,若是再為難她,自己怕也於心不忍了。這般想著,畫扇略略扯了扯嘴角,然後仰起頭瞧著面前那雙淚水漣漣的眸子,眼色也軟和了不少:“黃夫人既想進去便進去罷,畫扇本就無意阻攔。只是,還望夫人明白,在裏頭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的好。”

“多謝姑娘成全!”青藍用手背胡亂地抹了抹淚痕,朝畫扇微微欠身後便向著牢獄大門快步去了。

望著這急切遠去的身影,畫扇忽覺眼中一酸。誰曾料到,當年在城中無人不曉的沈家大小姐今日竟會落到如此田地?往昔無限風光又如何?求親門庭若市又如何?千挑萬選,委曲求全,只求為家門找座靠山。可如今這山倒了,當年的活色生香便轉眼成了笑談。

女人這一輩子,還是不要為他人而活才好。

你說對嗎?

女子仿佛能瞧見不遠處立在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,劍眉星目,笑聲朗朗,望不見底的深眸中全是讚許的笑意。

女子的眉頭亦悄然展開,雙眼微瞇,唇角輕揚。

大牢門外,那個身形頎長的女子還在和獄卒們交談著什麽。看著獄卒轉過頭來滿面探尋的模樣,畫扇只是笑著頷首。

我的好妹妹啊,也就是遇上你的事兒姐姐才會如此失措呢。

不過這回,姐姐總算能帶你回家了。

素衣女子的身影終於消失在了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中,守門的獄卒也恢覆了常態,立得筆直,脖子都不曾歪上一歪。一切就好像是自己到來之前的那般模樣,方才的或悲或痛、林林總總,轉眼就成了過眼雲煙,除了漸漸沈下去的日光,其他的一切仿佛什麽都不曾改變。

就好像自己從未到來。

女子伸手理了理額前的碎發,然後便轉過身去,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冤孽叢生之處。將暗未暗的天色中,一輪清淡的圓月已經高高掛起。空氣中隱約散著清甜的桂花香,畫扇深吸一氣,想嗅個清楚,可末了卻發現,那淡淡的香又不知去了哪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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